摘要：作者丨陶短房（发自加拿大温哥华）编辑丨漆菲当地时间10月15日傍晚，加拿大太平洋沿岸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结束了四年一度的市政选举，华裔候选人沈观健（Ken Sim）以压倒性优势击败现任市长肯尼迪·斯图尔特（Kennedy Stewart），获...
作者丨陶短房（发自加拿大温哥华）
编辑丨漆菲
当地时间10月15日傍晚，加拿大太平洋沿岸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结束了四年一度的市政选举，华裔候选人沈观健（Ken Sim）以压倒性优势击败现任市长肯尼迪·斯图尔特（Kennedy Stewart），获得了历史性胜利。
沈观健在选举之夜发表胜选感言称，在华人先侨首度来到温哥华并缴纳“人头税”135年之后，温哥华终于选出首位华裔市长。他感谢了对手斯图尔特，但称过去四年是这座城市历史上“最黑暗”的四年。加拿大《环球邮报》评价称，沈观健决定性的胜利表明，大多数选民对一个四分五裂的市政府越来越不满，后者似乎在一个又一个问题上摇摆不定、没有明确方向。
10月15日沈观健胜选后，周围人上前表示祝贺。
现年52岁的沈观健是土生土长的温哥华人，他的父母祖籍广东汕头，原本在香港过着舒适的生活，但在1967年决定带着三名子女和3200元移民到加拿大。
谈到自己的出身时，沈观健说，父母在1967年有一个疯狂的想法，放弃一切带着三个孩子移民温哥华，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希望三个孩子有更好的生活。他父母到温哥华后，要面对种族歧视、财务甚至健康问题，但他们没有放弃。他也感谢已经离世的父母，因为他们的牺牲，造就了现在的他。
沈观健的父亲原是香港行政会议前召集人陈智思的大舅父，陈智思和沈观健是表兄弟。陈智思对香港《星岛日报》透露，大舅父有五个子女，头三个在香港出生，沈观健是最小的儿子。当外界问陈智思会否借着表弟这层关系对外说好香港故事时，陈智思笑言，温哥华的香港移民多，两个城巿关系密切，的确可以加强文化方面的交流和沟通。
1993年，沈观健毕业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UBC）Sauder商学院金融专业，持有FCPA和FCA会计证书，2001年和他人合伙创立家庭护理服务机构“邻家护士”（Nurse Next Door Home Healthcare Services），在业内享有一定知名度。如今，“邻家护士”在全球拥有超过5000名员工，而他的角色已从联席首席执行官变为董事会成员。该公司被认为是北美50强特许经营企业之一，也是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和加拿大的最佳雇主。
沈观健一家
此外，沈观健还与一位老朋友合作创办了Rosemary Rocksalt，一家百吉饼面包店。成功的创业经历使得他在2006年和2016年获得安永年度企业家的荣誉，并在2005年获得温哥华商业“40名40岁以下人士”的荣誉。
沈观健说，他的职业生涯似乎虽然从未与政治沾边，但为他今日从政奠定了基础：他的职业生涯是从注册会计师开始的，然后进入I-banking（投资银行），在那里他每天工作16个小时，每周工作6天。他的金融背景使他能够理解数字是如何运作的；他在过去17年经营一家大型复杂机构的过程中积累的创业经验，使他具备了管理温哥华市所必需的知识和商业头脑；而他对温哥华这座城市深厚的感情与联系，则是他的动力。
2018年，沈观健代表温哥华市老牌中右翼政党（加拿大选举体制独具一格，联邦、省、市三级各有自成体系的政党系统，注册在哪一个体系就只能参加哪一个体系的选举）——无党派联盟（NPA）参加市政选举，作为一名“政治素人”挑战温哥华市长职位，结果以957票的微弱差距，输给曾任联邦下议员、获得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执政党——省新民主党（BCNDP）和工会体系支持的左翼独立候选人斯图尔特。
当时败选后，NPA核心团队向极右方向滑落，并执意要排除“党内海选市选候选人”方案，坚持由党高层直接推荐，引发沈观健和三名在任市议员愤而退党，后者于2021年另行组建“温哥华优化城市党”（下称ABC党）。
此次温哥华市选，ABC共推出1名市长候选人（沈观健）、7名市议员候选人、5名学部委员候选人和6名公园局候选人，共计19名候选人。
10月15日的选举中，沈观健获得85732张选票，遥遥领先于斯图尔特的49693张，令后者成为42年来首位谋求连任时败选的温哥华市长（总投票人数171494，投票率36.30%）。
10月17日，沈观健胜选后第一次出席新闻发布会。
除了沈观健，其余18位以ABC候选人名义参选的人也全数当选，这意味着ABC在总计11个议席（1名市长加10名市议员）的温哥华市议会中占据7席，可轻松通过本党提出的市政议案，而无需担心其他党派掣肘，这也是2012年以来温哥华首次出现所谓“一党支配型市政府”。除此以外，ABC在7个公园局席位中占据6席，9个学部委员席位中占据4-5席，同样掌握主动权。
温哥华市是北美华裔、亚裔人口比例较高的城市，根据加拿大统计局最新数据，常住人口中具有华裔背景者超过167000人，占全市总人口比例27%，具有亚裔背景者逾286000人，占全市总人口45%。该市还拥有北美规模仅次于旧金山的第二大唐人街。
但温哥华同样是历史上北美系统性排华的缩影：成千上万华工为修通横贯加拿大东西的太平洋大铁路付出汗水乃至生命，促进了加拿大的领土完整，但大功告成后的加拿大过河拆桥，自1885年至1923年间一直向华裔征收“人头税”，直到2006年6月22日，才由时任加拿大联邦总理哈珀代表联邦政府向华人社区道歉。至二战爆发，华裔（包括已定居华裔的女性家属）才被允许合法入境。至1947年，华裔加拿大公民才被授予投票权；至1967年，不让华裔移民入境的歧视性规定才被彻底取消。
2018年4月22日，时任温哥华市长罗品信代表市府就该市歧视华人的历史向华人社区正式道歉 。
与此同时，温哥华也是一座年轻的城市，直到1886年才举行了第一届市政选举，而在这次市政选举之际，选举规则的依据——温哥华市政宪章上居然明文规定，华人和原住民不具备投票资格。
2018年当选的上届温哥华市议会，占人口比逾四分之一的华裔，在拥有11名成员的市议会中竟无一名代表。尽管温哥华是举世公认的“调色板城市”，移民和有色人种比例过半，但建市以来，该市从未有过哪怕一位华裔甚至亚裔市长。事实上，沈观健也是温哥华有史以来首位当选的非白人市长。
正因如此，当选翌日，沈观健在接受当地媒体Daily Hive Urbanized采访时表示，“我并未忘记作为首位华裔乃至有色族裔市长的意义，从135年前华工到这里建设太平洋铁路起，这条路十分漫长，我更要强调，自己是站在所有为之奋斗前贤的肩头才到达此地。”
沈观健与温哥华华裔选民互动。
他缅怀了华裔先辈对加拿大社会的贡献和所受的不公平对待，追溯了华裔先辈政治家的奋斗历史，并表示，“我确实知道这有多重要，因为将有整整一代人——不仅华裔，还有南亚裔、其他族裔的孩子受到激励，让他们相信一切皆有可能，这将激励整整一代未来的领导者”。
对于沈观健在当选感言中坦然认同华裔族源身份并谈及加拿大华裔社区受歧视的历史，许多观察家称其为“历史性转折”。
曾任温哥华市议员、中侨互助会（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最大社会服务团体之一）CEO的华裔活动家陈志动（Tung Chan）表示，“这具有极为重大的意义”，因为此前出任要职的加拿大华裔政治家，如前加拿大总督伍冰枝（Adrienne Clarkson)、前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副省长林思齐（David Lam）等人，都会竭力回避自己的华裔身份。
此次市选中还首次产生了一名出生于中国大陆的市议员——周楠。周楠原籍北京，23岁时移居温哥华。他表示，自己长期被反亚裔种族主义者针对，如今温哥华终于有了华裔市长，意义非凡。“我很欣慰，我的儿子将因此相信，像他这样的人也有机会成为城市甚至国家的领导者。”
刚当选温哥华市议员的周楠。
得悉自己胜选后，沈观健面对众多欢呼“ABC”的支持者说出一句肺腑之言：“只要不放弃，你永不会输。”
尽管是一个新兴政党，ABC在成立后不久就提出一份多达94条的施政计划草案，包括新增100名市警和100名护士、提高市议会在警局的代表性、审查消防服务、成立反种族主义工作组等。
草案公布后，ABC团队通过多条渠道与各界沟通并听取反馈，不断修改、补充，增加了许多普通市民和业界关心的内容。
其中包括召开心理健康峰会、为戒毒者建立24小时康复中心、建立“3X3X3X1”许可证审批制度（3天内批准翻新申请、3周内批准联排城市屋和独立屋建造申请，3个月内批准多户型共管式住宅建造申请、一年内评估高层公寓建造申请）、到2025年为所有警察配备随身摄像头、重新恢复向学校派驻警察、停止征收道路税、减少开办新企业的许可时间等；还包括“绿色城市”“便捷公交”等企划、放宽公园等户外饮酒管制以纾缓经济压力等一系列具体对策。
沈观健表示，新的城市公交线路将延伸至唐人街，令企业和居民受益；他还将在唐人街建立一个新的市政厅办公室。“把市政厅设在唐人街的原因是，我们希望我们选出的官员定期去那里。我们真的相信，如果你想解决这个问题，你需要亲自到现场去了解居民、企业和社区利益相关者正在经历什么。”
沈观健与竞选团队
一位市民参加了ABC举办的活动后感慨称，ABC团队给人以有问有答、郑重对待反馈的感觉，这与斯图尔特团队对市民意见的漠视形成反差。
2021年10月13日，沈观健在ABC市选提名晚宴上公布了三项核心政策，其中第一项为“废除选举产生的公园局，代之以对市议会负责的公园委员会”。
但当有人指出，温哥华的行政、立法权限和制度都是基于1953年生效的省例《温哥华法章》，简单说，市选虽然是市级政治事务，依据的却是省级法律授权，市选获胜者是否有权变更公园局体制存在疑问后，ABC团队淡化了对这项核心政策的强调。
今年8月29日的中文媒体圆桌会上，有媒体提出“ABC团队候选人答问时个性不鲜明”，此后的竞选活动中，ABC团队在这方面做了明显改进。整个选举过程，ABC的竞选和义工团队都十分重视竞选语言和动作的规范性。
2018年市选时，沈观健失败的“命门”之一，是中右翼和华裔选民的选票被同一阵营的其他候选人分流，从而让斯图尔特坐收渔利。此次卷土重来，ABC团队通过各种渠道、手段，耐心说服中右翼、华裔和亚裔选民“投出有效选票”，令后者意识到只有确保所支持的候选人胜选，竞选承诺才有机会“变现”，为沈观健的胜选奠定了基础。
时隔四年间的两次市选，均有一位以“华人女婿”为卖点的候选人高调出战，他名叫傅爱德（Fred Harding），出生于英国，妻子是上世纪80年代的大陆著名歌手张咪。2018年此人分流了一部分中右翼和华裔选票，这一次未出现相同一幕。
权衡多方意见和利弊后，ABC团队在选举过程中并未刻意强调华裔背景，也回避了诸如“华人选华人”之类的竞选口号。8月29日的中文媒体见面会，是此次温哥华市选各政党中唯一召开的华文媒体见面会。事实证明，这种通过“二传手”辐射华人社区的做法起到了预期效果，也避免了某些副作用。
沈观健与竞选团队合影
据ABC团队内部人士说，竞选期间他们累计“扫街敲门”逾7万户人家，打了不下20万通竞选电话，加拿大三级选举中的重要“道具”——代表支持特定党派的选举牌在短时间里被插遍全市，不留死角。一位华人义工感叹说，“丰收源自深耕密植。”
在外界看来，此次市选，现任市长斯图尔特输在了碌碌无为、本末倒置的四年执政。
作为左翼政治家，斯图尔特坚持认为，赋予警察更多执法权意味着“自由权的受限”，任职期间不仅拒绝警方增加人员、经费和行动权限的请求，更作出许多掣肘，导致上世纪末还是公认“北美最安全都市”的温哥华市成为治安死角，无家可归者、瘾君子、街头暴力犯罪者随处可见，恶性刑事案件多发（平均每天发生4起随机性街头袭击事件）。
市中心著名的奥本海默公园和斯特拉斯科纳公园成为藏污纳垢、混乱不堪的“帐篷集市”，上世纪末还繁荣兴盛的唐人街成了入夜便冷冷清清的“死街区”，附近的东奥斯廷斯街更是“脏乱差”的代名词，这让当地商家、居民感到深深不安。
斯图尔特也罔顾社区诉求，一方面坚持“毒品合法化是解决毒品安全问题的唯一途径”，另一方面执意压抑警权，却不惜耗费宝贵的市级财政资源去徒劳无功地起诉跨国石油企业——这符合左翼“激进环保”的政治人设，可以给他在新民主党团队内加分，但对温市并无实际好处。此外，斯图尔特市府对温哥华社区举足轻重的小商户并不友好，令后者在如此难挨的大环境下雪上加霜，也耗尽了许多人的最后耐心。
温哥华现任市长斯图尔特
正如《温哥华商业》主编拉普特（Kirk LaPointe）所言，在疫情肆虐和经济不景气、通胀高企的形势下，市民所期待的无非是安全和清洁的街道，丰富的谋生机会，宜居的家园，作为市政领导人，不能仅仅告诉他们，“我关注的是山脉、海洋和空气的清洁”。
本届温哥华市府的种种为人诟病之处，有些不能都怪到市长头上，如最受当地华裔诟病、毗邻唐人街设置的全加首个“毒品安全注射屋”，资金来源和管理权限都在联邦政府手中，而极富争议的毒品政策则是省府、省议会的权限范畴，甚至对刑事罪犯的宽纵，也远非区区温市能独立负责。
2019年-2021年，多达11648人次警力被204名嫌犯反复折腾，很大程度上也缘于省府的某些司法政策导致刑事犯很快就能恢复自由所致。
斯图尔特在选前采取了一些补救措施，如组建政党避免单打独斗，承诺未来十年内新造22万套住房等，但这些措施大多避重就轻——如他所承诺的22万套新建住房，其中14万套采用“市场租金”，这对于平抑温市租房价格、改善房屋可负担性帮助有限。
对沈观健来说，胜选也只是第一步，待到11月7日新市长和市政团队正式就职，更大的考验才真正开始。
本次市选，在ABC团队的勤勉和华人社区众多团体、个人的努力下，素来给人不积极投票印象的华裔选民迸发出空前的热情，一些以往从不投票的老人、商户相互提醒、鼓励，投出自己的一票。正是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无数个“一”，构成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造就温哥华建市136年来首位华裔市长。
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历史学副教授于全毅说，“无论你的意识形态是什么，无论是否同意ABC的竞选纲领，甚至无论是否喜欢沈观健，这都是我们（亚裔社区）留下的历史性标志，我们第一次有了一位非白人市长。”
支持沈观健的温哥华选民。
西门菲沙大学（SFU）城市项目主任甄瑞谦（Andy Yan）认为，沈观健“是温哥华第一位，但绝不是唯一一位华裔市长”，因为华裔选民头一次切实表现出自己在市选中是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未来不论哪个政党、派别，恐怕都不会敢像以往那样，对华裔社区的诉求漫不经心、虚应故事。
然而温哥华“患病”已久，不论改善治安、针对毒瘾、解决房屋可负担问题还是重振唐人街，绝非一蹴可就，而在加拿大三级政府体制下，市政府的权力、可支配资源相对有限，沈观健及所在政党如何利用这些资源，在相对有限的时间里交出一份合格答卷，是对沈这位“政治素人”和ABC这个年轻政党的最大考验。
